郭A（哥哥）与郭B（弟弟）系亲兄弟，两人素来有恩怨，且均是六十多岁的老人。2019年3月7日早上，停雨后，郭B外出时路过郭A工作的工地，见到哥哥正在倒水泥，于是就走过去辱骂了哥哥几句，双方很快发生争执。哥哥郭A拿起雨伞想打郭B，郭B随手拿起工地旁边的一根竹竿作势想打哥哥，哥哥见状把手上的雨伞扔了，过去抢郭B手上的竹竿，双方互相拉扯，拉扯过程中哥哥摔倒致腰部受伤。事发后，哥哥的家属报警。民警认为是兄弟之间的矛盾，先送哥哥去治疗，待治疗后再做处理。治疗出院后，哥哥不愿意与郭B协商调解。郭A的伤情经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公安司法鉴定中心鉴定，综合分析认为郭A系受钝性暴力作用致腰1、2、3椎体右侧横突骨折，并于2019年3月22日作出南公（司）鉴（法活）字【2019】03231号《鉴定文书》，该鉴定中心根据《人本损伤程度鉴定标准》第5.9.3b条，得出鉴定意见为郭A的损伤属轻伤一级。鉴定意见结果出来后，公安机关遂以故意伤害罪对郭B进行立案侦查。案件移送审查起诉后，检察机关退回侦查机关补充侦查一次，后以故意伤害罪对郭B提起公诉。

因郭B没有委托辩护律师，基于刑事辩护全覆盖政策，南海区法律援助处于2020年1月16日接受南海区人民法院的通知辩护通知，当日指派了广东度明律师事务所张胜婷律师作为郭B一审阶段的辩护人。

接受指派后，承办律师第一时间与取保候审的郭B联系，但因接近春节假期，春节前郭B没有适合的时间与承办律师会面。因疫情影响，复工时间推迟，原定的开庭时间亦延期了一个多月。元宵节过后，承办律师会见了郭B，向其了解事发经过。

承办律师在向郭B了解事发经过的时候，发现其有些陈述存在前后不一致的情况。在问到其是否认罪的时候，郭B表示愿意认罪，但认为郭A的受伤是自己滑倒的，与其本人无关。为此，承办律师多次向其解释认罪以及认为不构成犯罪的区别和认定，但郭B仍坚持自己的说法，并多次表示愿意支付赔偿款，但郭A不接受。因此，会见完郭B后，承办律师心里一直留着一个罪与非罪的问题。

经承办律师在南海区人民法院查阅案卷资料，发现郭A与郭B对事实的陈述存在两个版本，两人之间的陈述无法对应，且其他证人并非目击证人，事实难以分辨。据郭A所述，系郭B将其推倒在地导致腰部受伤。承办律师经过多次反复查阅案卷材料，认为仅从书证、被害人陈述、被告人供述与辩解、证人语言、鉴定意见等证据无法准确判定事实真相，于是再次向南海区人民法院申请查看案发时的现场监控视频资料，期望从视频中发现一些细节问题。后经查看现场监控视频，承办律师的无罪辩护思路已然明晰，并与法官沟通本案做无罪辩护的问题。

一、本案认定故意伤害罪证据不足，相关证据无法得出郭A的受伤是被郭B推倒所致，且相关事实不能排除合理怀疑。

（一）郭A的陈述与客观事实不符，其陈述缺乏真实性。

根据郭A在侦查阶段的三次陈述均提到“双方是在一拉一扯中因被告人郭B用力往前一推，就将他推倒在地，倒地后试了3次才在别人的扶持下站起来”，但结合现场监控视频来看，郭A对案发时的经过明显是作夸大、不实陈述。案发时只有其与郭B二人在场，并无其他人在场，不可能有第三人扶他起身的问题，此为其一；其二，视频画面可以看出郭A在倒地后均是自行起身，而且能快速起身，并不需要他人扶持。从这两点可以看出郭A的陈述明显与事实不符，缺乏真实性。

当然，监控视频画面显示双方拉扯的时候，并不是拉扯竹竿，而是直接的肢体接触拉扯，郭B这一点也没有如实陈述。

（二）本案的相关证人，均不是目击证人，证人证言均是传来证据，无法证实案发情况，不能作为认定案件事实的证据。

本案的四位证人分别是郭A的妻子、五叔、同村村民、工地的工头，他们均是在听了郭A说是郭B将其推倒的陈述后，一致作出了郭B将郭A推倒的证言，这些证言均是建立在他人陈述的基础上，并非是对亲眼目睹事发经过的描述，属于传来证据，不应作为定案根据。

（三）视听资料只反映了部分事实，对郭A是因何原因倒地无法反映，郭A倒地的关键画面被车辆遮挡，其倒地原因不能排除合理怀疑。

视频画面显示郭B是有一个“甩手”的动作（即被认为“推”的动作），但郭A受伤是被推倒还是因地面湿滑所致，视频画面无法看到。郭B虽然有推的动作，但在倒地之前，双方都有推的动作，均没有人倒地，故并不必然得出郭A倒地是被郭B推倒。而且，案发时地面湿滑，双方在拉扯过程中，腿部受力不均衡，站立不平稳，不排除郭A因受力不均或者脚底打滑倒地。结合郭B的供述，其一直称郭A的倒地是他本人自身滑倒，故郭A的倒地，不排除是自身滑倒所致。

公诉机关认为郭A的倒地是被推倒，该结论是根据郭B“推”的动作得出，属于猜测性结论，并不是必然性结论，且该结论并不具有唯一性，无法认定郭A受伤与郭B有关。

二、鉴定意见无法反映郭A受伤的原因力问题，不能根据该鉴定意见必然得出郭A受伤是郭B所造成，伤害结果与伤害行为是否存在刑法上的因果关系无法确定。

郭A的伤情虽被鉴定为轻伤一级，但该结论仅是依据郭A的诊断结果得出，鉴定意见只是对伤情结果的最终定论，该结论并不能分析受伤结果与伤害行为之间的因果关系，故不能必然得出郭A的伤情是郭B所造成。

从视频画面可以看出，郭A有两次倒地，第一次倒地画面无法看到，不能判断第一次倒地时对郭A造成的伤害有多严重；郭A第二次倒地，视频画面可以看出郭A本人站起后自行滑倒，整个人坐倒在地上，这一倒地行为也会对其自身腰背部造成损伤。也就是说，被害人郭A的受伤是由两次倒地行为造成。

轻伤一级的伤情结果，是第一次倒地所致，还是第二次倒地所致，还是两次倒地共同作用所致？鉴定意见没有对这一伤情结果的原因力进行分析，本案也没有其他证据证明郭A两次倒地中，每一次倒地会对身体造成怎样的损伤程度。伤情的原因力存在疑问，该鉴定意见不能作为定案根据，更不能必然得出轻伤一级的结果就是郭B所造成。结合本案的证据，指控郭B犯故意伤害罪尚未达到证据确实充分的条件，根据疑罪从无原则，郭B的行为不构成犯罪。

本案在2020年3月18日开庭。庭审时，承办律师将庭前准备好的问题逐一向郭B发问，对每一项证据充分发表质证意见，辩护观点明确向法官和公诉人阐述，但遗憾的是，无罪辩护意见并未被法院采纳。

一审法院以现场的监控视频、郭A的陈述和在场的几名证人的证言为定案依据，认为前述证据足以证实郭B将郭A推倒致伤的事实，故意伤害罪名成立，并于2020年5月19日作出（2019）粤0605刑初4720号刑事判决书，判处郭B有期徒刑十个月。

郭B收到判决后，并没有告诉承办律师，承办律师在接到可领取判决书的通知后，第一时间前往领取判决书，此时距离上诉期限界满还有两天。承办律师立即与郭B沟通，告知其上诉期限及判决的不合理之处，并问其是否上诉，为其分析上诉可能争取的结果，以及其不上诉待判决生效后其将会被收押，待服刑期满后才能恢复自由的法律后果。郭B表示需要考虑，认为十个月的刑期不算长，打算就此接受这个结果。但在上诉期满的最后一天，郭B联系承办律师说要上诉，于是承办律师先为其代书上诉状，并指引其向佛山市法律援助处申请法律援助。

郭B将上诉状交给一审法院后，于2020年6月12日前往佛山市法律援助处申请法律援助。佛山市法律援助处受理后，指派广东度明律师事务所张胜婷律师继续作为郭B二审阶段的辩护人。

承办律师在二审阶段仍然坚持无罪辩护。因二审为书面审理，承办律师在一审的基础上，对一审法院采信的证据问题不合理之处予以论述，对被忽略的受伤原因进行详细分析，以反驳本案证据链存在的问题，这也是最重要的突破口。证据链其中一环断开，则指控犯罪事实的证据不足，依法不能定罪。承办律师具体分析如下：

前述已分析根据视频监控“推倒”只是一个猜测性结论，即使是郭B推倒郭A（也就是监控视频的第一次倒地），也并不必然得出这一“推”的行为就造成了轻伤一级的伤害结果。这次倒地存在三种可能性结果： ①倒地行为造成的伤害达不到轻伤，而是郭A第二次自身滑倒所致，则郭A的受伤与郭B无关，郭B的行为不构成犯罪；②倒地行为与郭A第二次倒地造成的伤害共同结合达到轻伤一级的结果，则该结果是多因一果的关系，少了其中一个因素，均无法达到轻伤一级的结果。也就是说，仅有郭B推倒郭A受伤的行为，也不足以达到轻伤一级的伤害结果，依法也不构成犯罪，郭B亦不应对这个结果承担刑事责任；③倒地行为直接造成轻伤一级的结果，则郭B成立故意伤害罪无疑。

从前述三种可能性结果分析，仅有在第③种情况下才可以定罪，前述两种情形均不能认定郭B的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。本案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郭A因哪一次倒地受伤，轻伤一级的鉴定意见仅是对伤情结果的一种认定，并没有对两次倒地行为进行原因分析，仅凭该鉴定意见就认定郭B的行为成立故意伤害罪，证据明显不足。在两因一果的情况下，一审法院显然忽略了郭A第二次自行滑倒倒地受伤这一原因力的问题，将所有责任归责于郭B，明显不合理。在郭A伤情的原因力存在疑问的情况下，鉴定意见不能作为定案根据，更不能必然得出轻伤一级的结果就是郭B所造成。

因为郭A受伤的原因没有证据证明是哪次倒地所致，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，本案对犯罪事实的指控证据不足。

佛山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，采纳了承办律师的辩护意见，认为原判认定事实不清，证据不足，于2020年7月20日作出（2020）粤06刑终657号刑事裁定书，裁定撤销一审判决，发回重审。

案件发回重审后，佛山市南海区人民检察院于2020年12月18日以事实不清，证据不足为由，向佛山市南海区人民法院申请撤回对郭B的起诉。佛山市南海区人民法院于2020年12月21日作出（2020）粤0605刑初2090号刑事裁定书，裁定准许公诉机关撤回对郭B的起诉。

至此，承办律师对郭B无罪辩护最终取得了成功。

本案是常见的恩怨纠纷导致肢体冲突引起矛盾升级的事件。是否存在伤害行为？伤害行为与伤害结果之间的因果关系如何？这两点是认定故意伤害罪是否成立的重要因素。

故意伤害行为的认定应具备结论唯一性和排除其他可能性。所谓“结论的唯一性”，是指根据全案证据得出的结论是唯一的，而不能有两种以上的结论。所谓“排除合理其他可能性”，是指对案件事实的主观判断，达到内心确信、排除合理疑问的程度。本案中，郭B是否有“推倒”郭A的伤害行为难以认定，郭B“甩手”的动作做出后，因被车遮挡，无法看到对方是否摔倒，伤害行为是否成立结论不唯一；即便摔倒，也有可能是郭A自己没站稳而摔倒，无法排除其他受伤的可能性。

故意伤害因果关系的辨析。对于刑法中因果关系的认定，在司法实践中虽然困难，但却是极为重要的问题。伤害行为和伤害结果之间存在因果关系，是行为人在结果发生之后承担刑事责任的必要条件。并非造成结果的所有条件都属于伤害行为的原因，在通常情况下，某种行为而产生某种结果被认为是相当的场合，行为与结果之间才具有刑法上的因果关系。而在故意伤害案件中，认定伤害结果的证据往往是《鉴定意见》，但鉴定意见的结论只是伤情结果的反映，并没有对受伤原因的详细分析，而这个原因恰恰是因果关系认定的关键因素。断开了伤害原因与受伤结果之间的关系，则全案证据链无法形成闭合，刑事案件要求的证据确实、充分的条件则无法达到，无罪辩护才有可能取得成功。